在梅州四名国脚征战世界杯预选赛的时候,16岁的李玉展正在广东省体校,这名来自梅州五华,身高1米6的“矮脚虎”,来到省体校已经三年了。
都是梅州球员,五华、兴宁和梅县这三个地方各有不同。兴宁出尖子,梅县人最多,而五华的特点就是快。
“我们五华人的特点就是快,硬碰硬,我们说我们踢球就是‘踢石头’。”李玉展说。“身体快,速度快,就是脑子不够快。”
作为球王李惠堂的家乡,五华很穷,直到现在都是国家贫困县,穷人的孩子,憋着一股劲,鲤鱼跃龙门,跳出农村,跳出五华,跳出梅州,跳到省城。
苦,大家都苦,在五华体校,每天的伙食很差,只能自己带点咸菜回来,想吃肉只能等到每年暑假,体校自己养的猪会杀掉,给大家加菜。
一年一度的杀猪大会,最能满足少年时代的味觉,“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猪肉喽。”
年,坐了一天的车,从五华抵达多公里以外的广州,进入省体校以后,李玉展兴奋地发现:每天都有肉吃!
毕竟是省城啊,这一点,每个从梅州进入省城的队员都能感受到。
年,伍文兵和谢育新进入省体校,每天都有三菜一汤,或者凉瓜炒牛肉,或者冬菇蒸滑鸡,或者红焖猪手,一三五有牛奶,二四六有糖水。共产主义也不过如此了吧?
衣服也要鸟枪换炮,在梅州,能穿上国产的梅花牌运动服,到了省里,那就是柏仙奴和DA多拿。
所谓的柏仙奴,就是Pacino(帕西诺),所谓的DA多拿,就是Diadora(迪亚多纳,曾经的意大利国家队服装赞助商,年巴乔射丢点球穿的就是这个牌子的球衣),广东人自有广东人的说法,所以跟外省队员提起这些牌子的名字,对方一脸懵逼。
这时候广东的队员心满意足:“你们那地方,根本没有这个牌子嘛。”
这两个都是意大利牌子,意大利人的商业嗅觉,那时候是顶呱呱的。
到了省城,死活都要留下来,但每一次遴选,都是残酷的。
年,14岁的张小文与郭亿军一同到广州参加省里的集训,结果郭亿军被选到了省里参加为日后遴选省脚的省体校进行训练,而张小文却被退回了兴宁县体校。
回到兴宁的张小文,做出的选择是计划投考广州体育学院,从另一条道路去为足球作出贡献。于是,踢球成了他学业之余的爱好。
不过,在他准备投考体院的两年时间内,张小文一直都没有放弃参加足球训练的机会,这种对足球执着的爱,使他得以东山再起。年,机会终于再次降临了,担任梅县队中锋的张小文在当年的广东省中学生足球赛上崭露头角,被广东省中心体校召入该校深造,善于把握机会的张小文,仅在广东省中心体校经过一年的训练,即转入广东青年队。到了年,张小文又被越级借调到正在准备五运会的广东队,参加当年的全国甲级联赛。
这是一个相当励志的故事。
而对于梅州的队员来说,最怕的就是身材缺陷,13岁的伍文兵当时身高只有1米35,来自梅县的廖友华测完身高以后,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1.29,还差一厘米到1米30,也许就差这一厘米就被刷回去了……
如果按照现在的选材标准,像伍文兵、廖友华、这样的身材都要回乡下耕田,但挑选他们的,是还在广东队执教的苏永舜,最看重技术的苏永舜不介意他的队员身材有多矮小的——挑完这批队员以后,苏永舜上调国家队,不久他就把身高1米6的赵达裕选进了国家队。
梅州人的身体即使在省内都不占优势,除了个别像池明华和郭亿军这样的另类,剩下的人力量上无法跟别的地区抗衡——不要说跟广州比了,即使连湛江的队员他们都比不了。
生于年的曹阳,当年在广东队以“拼命三郎”著称。这位拼命三郎说:“湛江佬,他们是吃海鲜长大的,而我们?是吃番薯长大的。”
听到这个说法,湛江的队员不乐意了:“谁说我们吃海鲜长大的?每餐也就是一碗白粥……”
地方穷,身体差,要出人头地,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,自己加紧苦练。
曾经担任过广东队长的王惠良,技术是从梅州东较场每天摸黑加练出来的;李玉展要加强腿部力量,唯一的器械就是杠铃,小时候练的深蹲太多,让他怀疑这就是导致他27时就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而退役的“元凶”。
和李玉展同一批入选省体校和广东队的李海发,来自梅县,现在担任梅县铁汉队教练的他,每天都在苦口婆心地劝他的队员:“技术是要靠自己的刻苦才练出来的!”
李海发在一众的梅州名将中并不那么显眼,但是在少年时代,他们同样创造辉煌。
年8月19日,以梅县业余体校73、74足球班为基础的梅县队获得全国“幼苗杯”足球决赛冠军,在决赛中,他们击败的是拥有申思的上海队。
那时候的李海发,和申思,张恩华他们经常交手。张恩华开始踢的是前锋,后来踢了后卫,李海发开始踢的是后卫,后来踢了前锋。
“以前我们每天至少练三个小时,中午打好饭了,觉得还要练,于是就把饭放在场地旁继续练脚法,一个不小心,谁的饭被踢飞了,中午就得饿肚子喽。”
说这些故事,现在的队员也听不懂,因为他们都没经历过那个时代——足球,对于现在的十几岁的少年来说,还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,而对于梅县那一批队员来说,足球梦清晰可见,触手可及。
踢得好,一级级踢上去,就意味着跳出农村,意味着国家编制,意味着人生逆袭,意味着光宗耀祖。
一代代,一批批,梅州的,湛江的,韶关的,这些队员从四面八方而来。来了咬牙死撑,不能再回去。
和伍文兵、谢育新同一批入选省体校的游通江来自湛江海康,这是个广东省的“边陲之地”,隔着琼州海峡和海南岛遥遥相望。从这里来到广州,游通江三四年没有回家,再一次回家的时候,差点哭了起来:
我的家呢?我家哪里去了?
他的家以大树为标志,但三四年间,大树被推倒,马路被拆迁,游通江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。
家乡成“异乡”,这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故事。
年,22岁的李玉展开始了他的建房计划,已经成为职业球员的他,每年的收入在十万左右,家里五兄弟,他排行第四,从乡下出来,已经站稳脚跟的他一直想解决的心头大事便是,家里人多,省城必须要有足够的大的地方让他们落脚。
他在朋友的介绍下买下了海珠湖附近的一块地,占地多平方,最后起了四层,这套房子花了他60万。
李玉展卖掉了他的摩托车,价值好几万;卖掉了他刚买没多久的爱立信手机,价值一万左右,这还远远不够,于是他差不多向队里所有人借过钱,这个几万,那个几万,一到发工资的时候,赶紧还钱,用了两年的时间,这套“豪宅”大功告成。
“乡下出来的人,想法很简单,有钱赶紧建房子,这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。”李玉展说。
这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小镇青年在大城市立足发展的故事,有人凭借的是考试,用人凭借的是当兵,而他们凭借的是足球。
你也可以把这种模式称之为“抽水机”,省城把一代代的精英们抽出来,但只要机器还在运转,这套模式就一直行之有效,最怕的是某一天,龙头再也不抽水了……
我尝试着让梅州的名宿们去总结梅州过去为什么出了这么多人才,当然,历史氛围和群众氛围是第一的,而勤学苦练则是必不可少的,只不过,“勤学苦练”这四个永不过时的字,已经很难成为这个时代的印记了。
但这又并非唯一的原因,毕竟,那个年代走过来的队员,现在当了教练,无论是东北的,广东的,上海的,北京的,都在哀叹:当年的条件如此艰苦,我们都做到的事情,现在的队员为什么就做不到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