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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觉中国文|窄播,作者|张娆
直播结束了。阿杰对着镜头讲完最后一句话,脸上还挂着因过度亢奋而有些虚脱的笑容。房间里响起了掌声。气氛从沸腾转向平静,像一锅煮开的水突然被关掉了煤气灶。
这是午后两点钟,从清早开始,阿杰已经连续播了七个小时。依靠红牛和浓缩咖啡支撑起来的高强度输出总算结束,他静静闭上眼睛,坐到沙发上,把自己关机了。
没有人给他销售的压力,但作为厂二代的阿杰知道父母对他的期待,也知道自己的野心。今天,他在直播间里为父母创立的箱包品牌「路易卡迪」刷新了销售额。为了犒赏和不辜负儿子的拼命,父母推掉了几个外贸老客户的订单,把工厂里更多的产能给了他。
阿杰家的工厂位于广州花都,这里被称为中国箱包皮具之都。他的父亲是狮岭当地箱包协会的常务副会长,家里则有年中国加入WTO之后第一批做外贸出口的箱包工厂。如今,父母渐渐年迈,独生子阿杰需要站上舞台的中央。抖音直播电商是他独立发展起来的板块,到今天,这个板块已经为家里贡献了40%的订单。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。未来,外贸的部分也将慢慢由他接手。
同阿杰家相似,上世纪末本世纪初随着中国外贸发展而白手起家的那一批先锋者,创造了中国制造业的奇迹,同时也积累了自己人生的财富。彼时,他们从全国各地搭上前往珠三角的时代列车,从业务员、小摊贩做起,一步步经营起工厂。
但如今,随着如人口、资源等传统红利的消失和贸易模式的变化,生意越来越不好做,工厂转型迫在眉睫。培养接班人的问题也必须提上日程。一些统计显示,最近5-10年,中国有万家民营企业面临接班换代和财富传承的问题,其中90%为家族式经营。
与父辈创业维艰不同,二代们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一个全球化的世界和经济腾飞的中国。他们大多出生于年代,受到了更好的教育、见过更多新事物。如今,他们主动或被动地肩负起了传承的责任,成为了中国制造转型乃至品牌化的探路者。
这些年轻人所面对的,是一个有「xian」的世界。互联网赋予了他们新的时代机会,卖货要靠电商,营销也要靠社交网络。同时,他们拥有的是有限的空间,依然在父辈的审视下,必须靠实力才可能拓展边界。在他们的生活中,时时地攀着一条线,这条线由家庭责任、亲子关系、公司权力、社会观念所编织而成——有些很稳固,有些像晃动的钢索——但无论如何,他们都要找到,然后把它紧紧握在手中。
接班,但不接工厂
从佛山西站出发,沿着高速一路向西,道路两侧遥远而密集地种着细长的烟囱,灰白色的浓烟远看如同轻云。过河之后,出租车司机告诉我,这里是山区,租金便宜,环保要求也没有市区那么严格,许多工厂都搬了过来。
曹珏家的工厂就在这里。年,她的父亲创立了这家电水壶工厂,业务以国内代工为主。在来到工厂之前,我曾问曹珏,厂里是否能看到她接班的痕迹。她歪着丸子头,手踹在运动服口袋里,露出狡黠的笑容,大咧咧地说到:「完全没有。」
事实确实如此。我看到的是一家最传统的工厂。门口,一辆载满货物的红色大卡车正在费力地腾挪。空地上,包在纸箱里的成品摞到了两米高。厂内建筑是老式的板楼,外漆已经有些斑驳,铝框的管理细则挂在墙上。一尊怒目圆睁的关公像立在行政楼左手边。据说,每月初一和十五这种日子,厂里会拜神烧纸。
尽管想要回家接班,曹珏却并没有回到工厂里,而是在市区单独设了一间办公室,负责开拓工厂的自有品牌业务。厂里的人几乎不认识她。有次她去工厂,还被门卫拦下要求登记。
接班但不接工厂,正在成为厂二代的一种普遍情境。其中的原因,既有两代人理念的差异,也有工厂发展空间的问题。
曹珏对父亲老曹说,如果有一天她把品牌做起来,就要收购父亲的厂子。这或许是一句玩笑,但事实是,二代短期内很难真正把手伸到工厂内部去。这种有限放权,既可以理解为父辈对工厂的保护,也是两代人间的一种缓冲。
父辈创业于草莽,历经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转型,和老伙伴之间彼此熟悉、彼此信任,形成了自己习惯的行事风格;二代成长于市场规范化程度更高的千禧年后,对于现代企业管理制度更加适应和认可。再则,在「打江山」和「守江山」的不同阶段,需要的管理方式亦不相同。这种差异使两代人在管理理念上存在着普遍的分别。
逢年过节时,老曹总是留着老朋友老客户发来的拜年短信,还要声情并茂地朗读给儿女听;曹珏则力求简洁高效:「有事说事就好,不要扯别的。」
另一位家中主营外贸风扇出口的厂二代安妮,也对我说起过这种管理理念上的差异。她曾看到,一个年长的管理人员每天早晨先要抽半小时的烟,才开始做事,因此尝试向父亲提出建议。父亲的看法则是:「人家几十岁上年纪的人,难道不需要休息吗?」
几乎每一个从北上广深快节奏生活中回到家的厂二代,都难以适应自家工厂的效率。在曹珏家的厂子里,客户那边对产品提出一点修改,厂里老员工要开八次会才能把要求贯彻下去。而年轻员工更向往那些后来居上的企业的办事效率。「人家开一次会立马落实了,」一位员工说。比起管理工厂所面临的攻坚和冲突,二代们自主建立一家公司为工厂开疆辟土,选择与行事方式相同的人一起奋斗,是更为舒适的接班方式。
不想接工厂的另一个原因,则是自我发展空间的有限。工厂的良好运转,往往更需要稳定和经验,而非创新和闯劲儿。这不是年轻人所向往的。年代出生的二代们,不愿再被一种普遍性的世俗所捆绑,而是想要在时代洪流里找到自我的价值。
小胡是一位螺丝厂二代。年代,他的父亲从四川奔赴东莞,从业务员做到管理层,积累资本后独立建厂。他从小学起就被父亲带上酒桌聊业务,还给厂里员工做过大锅饭,偶尔干点抛光的活儿。但他并不想接厂,因为「没什么意思」——螺丝作为一种配件的生产没有太多想象空间。他在学校里学的是电子商务。他说,就算要接班,他也更想去做点成品,比如钥匙扣、项链和文具之类。
开头故事里的阿杰,给我讲过他的一些二代朋友。在他们的家中,工厂业务往往已经资源饱和,安排到位,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空位给子女,无非是到厂里跟单。这些二代们每天的日常,要么是到工厂拍个照发朋友圈,要么是陪客户打高尔夫喝酒,这样的生活感受不到自我价值。
当二代需要在工厂经营和自我发展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点,新渠道的开拓就成为了这个距离适中的落脚之处。工厂的发展和转型是一个老话题,父辈也都曾在这个话题中绞尽脑汁。而在互联网时代,新流量渠道给予了工厂转型新的内涵,也把更难的适应问题抛到了对数字世界不甚熟悉的父辈面前。
当「连Excel都不太会用」的传统工厂遭遇线上电商,厂二代的机遇便诞生了。对他们来说,线上新世界打开的那扇大门,不仅通向工厂的未来,也决定了自己在家族与事业中的角色。
时代的电梯
十年前,「BOPAI博牌」男包的电视广告开始在央视和湖南卫视播出,由当时正红的男星杜淳做代言人。这个品牌的前身是广州的一座男包工厂。工厂老板老周白手起家,从挑着扁担卖包开始,一步步从武汉到广州,建起了效益可观的厂子。不满足于为新秀丽、比音勒芬和兰博基尼等品牌做代工,老周野心勃勃,准备依靠电视广告,把工厂自主品牌「BOPAI博牌」打响。
可惜,老周的愿望最终落空,大几千万的广告费最终没能激起水花。这也不奇怪:在那个时代,微博如火如荼,